旧民

千里走单骑

        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,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,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,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,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。

1

        我是十一岁离开家的,后来说起来,母亲总是难过而几欲落泪,说陪着我哥读书租房一直到他上大学,而从小就很少管我,感觉有所亏欠。以前我告诉自己是哥哥不省心;现在我听着,安慰母亲,却再不能安慰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 那些年人总是变得飞快,自小孤僻的我还没和家乡熟悉起来就离开了,却不知道有一天我曾经的生活会失去证明。母亲在我面前从盛气凌人变得渐渐怯懦起来,也许是我长得太高,而她却渐渐听不清也记不住东西了。家里的争吵也从激烈变成了冷漠。等到我回去只能和母亲凑一张床,等到我总也找不到指甲刀、勺子的位置,等到总是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,等洗漱间里没有了我的牙刷,我就知道我终于完全不属于这里了。

2

        求学而与父亲老家的亲戚相处的日子,占了我为数不多人生的很多篇幅。我开始和人微笑,自然地打招呼,一些东西却更加地冷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 姑姑可谓是苦口婆心而且照顾周到了,常常要说起她年轻时读不成书,干活到如今一身病痛。只是千篇一律难免乏味,而心智稍长后也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,大概是影射着与父母之间的欠债,但只能懂装不懂,不言不语。

        我是有些嗜睡的毛病的,又喜欢闷在房里不出门,奶奶总以为我是睡着,况且土房子的隔音不大好,下午隔壁房间几个奶奶大娘侃天说地,间或听到说起自己,就靠墙听着,关于我与我的家庭的各种议论就传过来,有时声音不清,或者换了别的话题,就回到桌边奋笔疾书,久而久之也感觉无聊,索性真蒙头大睡,不闻窗外事了。

3

        哥哥来过老家几次,和父母争吵而打碎了我房间的玻璃、弄坏了学校要求的体育器材。有时吵得很大,赌气而一家往外走,我追上去,听到人家问,那是谁家的?

        哦,五婶家小儿子,他女儿在这儿上学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不自觉低下头,但又很快抬起来,这是又懂装不懂了。

4

        旧日是有密友的,只是彼此回到家乡的时间不能总是对上,待到能重逢了,两厢对望无语,只是挑些旧事,又觉得太幼稚。于是知道了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,匆匆一面就不再相约,若假期太长不幸碰见,就闲谈些无聊的事,松口气假装依依惜别。

        今时的朋友,大概比幼时更成熟而相投,可惜交友的老套路不变,情到深处总要像情人一样海誓山盟一番,某某某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什么的,但海终究还是太浅,山终于还是太低,一辈子太久,连朝夕都难争。

5

        在奶奶家所住的房间,潮湿而阴冷,虫子也多,每日都可以在床上抓到四五只,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,晚上睡觉时听着虫子爬动的声音,自己催眠那是风声,但门外又忽的来了脚步声,而我的房门又只有一个栓,紧张地坐起来,看着黑色的影子从窗帘掠过去,又离去了,转头看看,一只极大叫土鳖的虫子从枕头下爬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 第二天告诉姑姑与奶奶,劝我一番它们不咬,就撒上了所谓虫药,只是虫子并不见少。再说时,她们显出了一点不信任的神色,劝我耐心等效果。

        虫子从来没有少过,但毕竟不咬,我于是再没有说过。

6

        闲话是各处都有的,我在家乡成长十一年,有记忆的不过七八年,老家住了五六年,似乎在哪边都是自家的,在两边不断的绕圈中,也不是毫无收获,对于别家的议论如何,总要听一听。若我的意见大不同了,又觉得不是自家而是别家的了。但虚长了几岁,人情世故总稍窥见一点,就事论事论的总归是一些利益冲突和陈年积怨,而自己还是少年心性,站在单纯里看大人世界的一角,只愿世界是快不掺杂质的水晶,在玲珑剔透里看到这些利益交割,不能不说不痛快。毕竟寄人篱下,也就还是懂装不懂,不言不语。

7

        求学之处不能说是我的旧乡,回到童年的地方也只能算个客子,就是那里留下的矛盾中闪着光的青春,这里看的到蝴蝶纷飞的童年,于我也留不下什么证明。

        细细算来,竟然不知道哪里会是我的来处、港湾和归处。仿佛创世以来,我就是在孤独中行走,前方是茫茫黄沙,身后也是风沙万里,来的踪迹抹去,去的方向全无,好一个赤兔独行,品来也不无趣,竟然是爱这样的蹀躞了。和人说自己是单身主义,理由一大堆,好像个个有理,实际上不过是不肯放弃这样的独身。

        那么就千里走单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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